“自己交钱购买的康养中心会员，不仅可以享受相应的消费折扣，且入住后的各类消费还能从会员费中全额抵扣。但让人不解的是，这种目前普遍存在的养老服务消费模式，竟然被两级法院审理判决（裁定）认定为‘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导致两家公司和11名被告获8年至一年七个月有期徒刑和数额不等的罚金。”近期，随着成都市中级人民法院的（2023）川01刑终761号《刑事裁定书》的公开，其充值购买会员养老消费模式，到底是不是合法经营？对待这种养老经营模式，是持宽容审慎态度，还是依法予以严厉打击？如何探索新时代创新养老服务消费模式，在法律保护的范围内，在老龄化养老需求日益旺盛的背景下，为众多老年人提供康养服务成为人们热议的焦点话题。
2024年4月23日，四川天府新区人民法院发布公告，开展对《云崖牧歌集资参与人信息登记》，标志着云崖牧歌及曾某敬等11人（以下简称“云崖牧歌”案）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案刑事裁判涉及财产部分正式进入执行程序。
案发：康养会费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犯罪
据四川开府新区人民法院（2022）川0192刑初349号《刑事判决书》载明：2022年初，天府新区法院在审理星科农牧、云崖牧歌服务合同纠纷中，向成都天府新区公安分局移送案件线索，同年2月14日，曾某敬等人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被公安机关立案侦查。
案件进入审理程序后，天府新区人民法院审理查明：2009年9月，被告人曾某敬成立双流星科农牧发展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星科农牧公司），2013年5月，星科农牧公司独资成立四川云崖牧歌酒店管理有限公司，后更名为四川云崖牧歌老年人养护服务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云崖牧歌老年养护公司），两家公司的经营范围包括餐饮服务、食品销售、养老服务、护理机构、酒店管理等非金融业务。
星科农牧公司成立后，于2011年12月，通过招拍挂中标取得成都市天府新区永兴街道南新村12组68.03亩集体建设用地后，开始修建别墅，到2017年共修建60栋别墅。2016年底，上述两公司法人曾某敬为缓解资金压力，云崖牧歌公司依托修建的60栋别墅370多个房间688个床位，实际可接纳400余人的云崖牧歌酒店，开展“云崖牧歌”康养项目，向不特定老年客户提供康养服务，并以星科农牧公司、云崖牧歌老年人养护公司为主体，与老年客户签订《（预订）养生养老服务合同书》、《储值消费养老服务合同》、《会员制康养合同》、《会员制消费康养合同》等四种“康养合同”，约定客户缴纳3万元至16万元不等档次的预存款或会员费，由公司赠送不等额的房间居住天数、房费抵扣券或福利消费券，当年赠送部分未居住或者未消费完的，公司按照约定比例进行现金回购，并在合同中承诺三年合同期满预存款或会员费未使用的部分全额返还。
法院审理同时查明，“云崖牧歌”康养项目外包给四个销售团队进行推广，并支付高额佣金。销售团队招募销售人员，通过设立宣传点、散发传单、召开推介会等方式宣传“云崖牧歌”康养项目，吸引老年客户与星科农牧、云崖牧歌老年人养护公司“康养合同”，交纳预存款或会员费，为两公司吸收资金提供协助。
审理：两公司及10余人被判有罪获不等刑罚
案发后，星科农牧和云崖牧歌公司实控法人曾某敬及其雇佣的四个销售团队的骨干成员共11人全部到案并如实供述犯罪事实。经鉴定，2016年11月至2022年6月期间，两公司共向4032人非法吸收资金264323000元，所吸收资金主要用于支付“云崖牧歌”项目的修建和装修费用、公司日常运营开支、销售团队推广提成、向集资参与人返本付息等。截止2022年5月31日，两公司向集资参与人返款金额为30497826.65元，集资参与人消费金额为3843554.58元。
法院审理通过大量证据、证人证明及同案犯供述、鉴定机构鉴定、被告人供述及辩解等判决认为，被告单位神州云崖牧歌公司、云崖牧歌老年人养护公司违反国家金融管理法律规定，以提供养老服务为名，通过推介会、传单等途径向社会公开宣传，承诺返本付息，向社会公众非法吸收资金，扰乱金融秩序，其行为构成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且犯罪数额特别巨大，其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的主要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指控罪名成立。
法院判决认为，部分被告人及辩护人以主观恶性不高，且吸收资金用于正当生产经营，支付“云崖牧歌”项目修建和装修费用、公司日常运营开支、销售团队提成，向集资参与人还本付息等辩护意见不能成立，判决不予采纳。两公司对承诺到期返本金外，赠送免费入住天数、房费抵扣券或福利消费券等，由集资参与人选择由两公司回购赠送部分或使用赠送部分进行消费，其实质都是两公司向集资参与人“付息”的辩解、辩护意见均不成立，不予采纳 。故，为维护国家金融管理秩序，保护公众财产所有权，打击犯罪，在综合考虑其犯罪事实、性质、情节和对社会的危害程度，经审委会讨论决定，于2023年9月6日作出（2022）川0192刑初349号《刑事判决书》，判决神州云崖牧歌智慧（成都）康养旅游有限公司、四川云崖牧歌老年人养护服务有限公司犯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分别处罚金100万元。对曾某敬等11名被告人判处有期徒刑八年至一年七个月，并处60万至5万元不等罚金。其中5名被告人被处五年至四年不等缓刑。
一审判决后，被告人曾某敬等六人不服，以没有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的主观故意和客观行为，没有扰乱金融秩序，不构成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鉴定机构超出鉴定范围；公安机关查封、扣押程序严重违法，一审应当通知鉴定人出庭作证而未通知，属于严重的程序违法为由提出上诉，请求二审在打击犯罪的同时，充分考虑该案的各项情节，防止过分将刑事手段介入社会融资经营活动，妥善处理惩治犯罪和促进企业发展的关系，依法保护民营企业；原判量刑过重、罚金过高等理由上诉至成都市中级人民法院。
成都市中级人民法院依法组成合议庭通过阅卷，讯问上诉人，听取辩护人意见，认为事实清楚，决定不开庭审理后认为，原判认定事实清楚，适用法律正确，量刑适当，审判程序合法，且上诉人及其辩护人所提相关上诉理由、辩护意见均不能成立。故于2024年1月22日作出（2023）川01刑终761号《刑事裁定书》，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罕见：数百名康养老人集体联名向法院“求情”
“反对‘非吸’定罪，我们绝不是‘非吸’参与者，是实实在在的康养消费者。”在该案二审期间，入住或准备入住“云崖牧歌”康养中心并交纳会员费的500余名50余岁至90多岁的老人，竟然两次集体联名向成都市中级人民法院递交材料或《谅解书》，要求他们与“云崖牧歌”康养公司签订的养老服务合同仍然有效，公司法人曾某敬在经营管理过程中成绩卓著，对老人们的服务周到细致，得到“大家非常认可，只因三年疫情造成的经济困境引起矛盾纠纷，完全可以谅解。”
自云崖牧歌康养中心被警方立案侦查，只好另寻其他养老机构的74岁老人李先生介绍称，他于2019年元月与云崖牧歌公司办理手续，交纳12万元会员费后，于2020年6月入住标价6800元/月的酒店式套房，享受会员4.5折后，实际交费2800元。2022年6月，李先生将会员资格提升为16万元档后，享受4折优惠后,两人每月仅需交纳包括房费、服务费、水电费、生活费共计3300元。且这些费用都是从预交的会员费中充抵，每年定期补足差额即可。
李先生详解称，云崖牧歌康养中心会员费包括入住期间的各项养老消费和根据不同会员级别，每年享受赠送100-280天住房，如果放弃免费住房，则按30元/天折算支付现金。且会员卡其亲属都可以用， 也可用于在中心各种消费抵扣。
李先生称，2022年6月1日，因公司负责人涉嫌“非吸”刑事犯罪被采取强制措施，入住云崖牧歌康养中心的400余名老人因管理人员三天内被强行遣散，房间被停水停电停气，食堂关闭而无法生活下去，被迫离开，另寻他处养老。
星科农牧、云崖牧歌康养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案进入二审期间，500余名老人集体联名向成都市中级人民法院递交材料时称， 自2012年《老年人权益保障法（2012修订）》颁布后，各地政府倡导“政府+社会力量”创办养老机构大环境下，部分老人相约考察省内很多养老机构后，认为云崖牧歌拥有自己的资产和床位、食堂、正常营业的酒店，加之离市区不太远，且有合法经营手续，又有政府大力宣传扶持养老事业、民办公助以解老人后顾之忧的前提下，还有成都电视台第三套节目对云崖牧歌康养中心的报道，通过实地考察和体验，自愿与其签订会员制养老合同，缴纳认为合理的住房、伙食、服务管理费后，享受其提供的养老服务。
老人们集体联名材料中称，他们与云崖牧歌签约并预缴的会员费，主要用于养老中心基础设施、硬件及配套设施建设，用于床位、餐饮、服务管理等经费开支，做到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三年疫情前，云崖牧歌按合同退还出资人3000余万元，后因疫情影响企业正常经营，导致企业陷入困境，暂时无法兑现部分到期应退款，出现了经济合同纠纷。政府不应以行政手段强行破坏性查封正在为老人服务的公司，赶走毫无过错的数百名老人。老人们通过463天漫长等待后，“非吸”判决不仅使公司老板获罪判刑，而用自己微薄退休金为自己养老的老人们也成了“非吸”罪参与人，判决由此引起众多老人愤怒和维权。老人们认为，为减轻老龄化社会给国家带来的养老压力，减轻忙于工 作的子女负累，用自己的钱养老，又怎么成了“非吸”参与者，又何错之有！？他们信任云崖牧歌，其选择没有错。
老人们递交成都中院的材料中称，通过政府招商引资，大力扶持宣传兴办的云崖牧歌康养中心，怎么就成了“非法吸资”了呢，判决认定“非吸”就是甩锅不敢担责任。如此操作，老人们原本享受到的幸福感、获得感、安全感又如何体现呢。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老年人称，2022年3月4日，一位男子电话（号码：13438469623）中以街道办的名义称，经街道办调查，云崖牧歌之前隐瞒了很多负债，从掌握的情况看，云崖牧歌非常有可能把入住的老年人果挟在一起，绑架在这辆破车上要挟政府，存在严重的刑事诈骗。且根据政府掌握的情况，云崖牧歌已经将房子卖了近40套，仅卖房子的钱高达数千万，但给政府却只报了11套。目前的情况很不乐观，希望不要寄希望于这个项目再经营下去，在群里给大家讲一下，让大家明白真相。据知情人称，这位男子就是时任永兴街道办党工委副书记、政法委员的邓先锋。而邓先锋已于2022年7月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接受纪委审查和监察调查。
云崖牧歌康养中心因“非吸”被警方立案查封至今，整个中心除入口大门处有工作人员值班外，别墅大部分被公安机关贴上封条予以查封，道路、别墅门前一片荒芜，少数别墅大门楼上阳台玻璃窗已经不在。
2024年4月23日，四川天府区人民法院发布关于对云崖牧歌智慧(成都)康养旅游有限公司、四川云崖牧歌老年人养护服务有限公司及11名罪犯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案涉及财产部分进行参与人信息登记的公告发布后，在曾经居住在云崖牧歌养老的人群中引起强烈反响。老人们通过微信群各自发表每个人的意见，大家纷纷参与讨论表示，“他们不是报案人，想不通为啥硬要把决大多数真心实意去养老的老人定成非法集资参与人呢。”希望司法机关实事求是，公平公正处理好云崖牧歌“非吸”案，维护全体老人和11名罪犯的合法权益。
法律人士：消费合同非投资合同不构成“非吸”罪
一位专业办理刑事案件的法律人士在全面熟悉星科农牧公司、云崖牧歌公司全案证据后分析认为，两公司及法人曾某敬没有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的客观行为和主观故意，其行为没有扰乱金融秩序，不构成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
该专业人士同时认为，“云崖牧歌康养项目”的预收费用的运营模式是市场上常见的方式。一审判决仅根据“非吸罪”的行为要件证据直接认定“扰乱金融管理秩序”，却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其行为“扰乱金融管理秩序”导致的侵害后果。而“川利翔鉴字〔2022〕第3号司法鉴定意见书”、“川利翔鉴字〔2023〕第3号司法鉴定意见书”等鉴定意见材料认定的事项与客观事实并不相符，鉴定意见不具有客观真实性，不应当作为认定非法吸收公众存款金额的证据。《养老合同》对未消费完的预存金额、房间天数可以进行继承、赠送等约定，则是更好维护老年人资产稳定和资金利益，并不会扰乱金融管理秩序。
法律专业人士同时还认为，公安机关在侦办该案时，在查封场所、扣押住房中的动产等“云崖牧歌项目”运行的相关物品时，采取暴力执法的方式，导致财物损坏，价值减损，且查封、扣押、冻结与案件没有关联性的财产，其行为严重违法。
一审法院应当通知鉴定人员出庭作证而未通知，属于严重的程序违法。将本案定性为非法吸收公众存款，存在将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口袋化”趋势。应当防止过分的将刑事手段介入社会融资经营活动，以刑法手段苛责两公司及法人曾某敬，并不能解决纠纷。
该人士称，随着大量政策的出台鼓励社会力量、民营企业进入“养老服务业”，“云崖牧歌康养项目”的建设、运行是民营企业家积极响应国家号召，顺应社会变化、促进经济发展并符合国家的大政方针。且云崖牧歌康养项目”是曾某敬利用原“云崖牧歌”乡村酒店设施的优势，积极探索养老新模式，闯出了一条高端养老的新途径，为部分高素质老人退休后晚年生活提供了一个美善颐养之地，在成都乃至省外都享有较高的声誉，成为行业标杆，被誉为“云崖模式”，在取得良好的社会效果，得到社会好评的同时，被评为全国一百家幸福养老机构之一，受到中央电视台、纪录片《匠心》栏目组关注并前往云崖牧歌采访拍摄其成功的养老经营模式。
这位专业人士在分析云崖牧歌资金链断裂的原因后认为，“云崖牧歌游客接待中心”若能顺利办理房屋产权证，并顺利用房产证抵押贷款，广发银行和涉案老年人的资金完全能够偿还。且预收费用的模式是大多数民营养老机构所采取的营业模式，只有对“预收费用”的管理逐步规范完善，在可以通过行政手段解决纠纷的前提下，人民法院审理案件时，应当严格区分养老机构非法集资与开设预存费用的行为，尽量避免采取刑事手段。审慎审理涉企业家刑事犯罪案件，从保障民营企业正常生产经营的角度出发，坚持以能动司法保护民营企业和企业家合法权益，为民营经济高质量发展提供有力的司法服务和保障，保护民营企业的发展、维护社会稳定。
